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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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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能放出宮去。”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,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。

銅帽兒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,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。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,只怕行到半路,前面已炮火連天,幸好始終靜悄悄的並無動靜。

將到胡同口,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,上前迎接。

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,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,如何行事,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,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,說道:“阿統領,皇上密旨,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,你一切都預備好了?”

阿濟赤躬身道:“是,都預備好了。”公主低聲道:“那些大炮,也都已安排定當。”阿濟赤道:“是,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。”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,心道:“皇上果然沒騙我。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裏親自瞄準,哪還有打不中的?”公主道:“皇上吩咐,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,你跟著我進去吧。”

阿濟赤道:“回殿下:時候緊迫,這時候不能進去了。”公主怒道:“什麽不能進去?這是聖旨,你也敢違抗嗎?”阿濟赤道:“奴才不敢。不過……不過,實在很危險。殿下萬金之體……”

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,陶紅英搶上一步,出指如風,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。阿濟赤一聲輕呼,上身已動彈不得,隨覺背心一涼,跟著一陣劇痛,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,全然不明所以。

公主道:“皇上密旨,你如不奉旨,立刻砍了,還將你滿門抄斬。”阿濟赤顫聲道:“是,是。”韋小寶心念一動:“這些禦前侍衛跟著我辦事,一向聽話,何必要他們送命?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。”在公主耳邊低聲道:“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,跟了咱們進去。”公主喝道:“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,跟咱們進去辦事。”阿濟赤顫聲應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當即傳下號令,點了五十名軍士,跟在公主轎後,直進伯爵府中。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禦前侍衛,守在門外。

轎子擡到第二進廳前,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,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。陶紅英押著阿濟赤,四人走進花廳。

一推開廳門,只見陳近南、沐劍聲、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。眾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、一個宮女、還有一名武官,都大感詫異。

韋小寶招招手,眾人都聚了攏來。他低聲道:“皇帝知道咱們在這裏聚會,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,還有十幾門大炮,對準了這裏。”群豪大吃一驚,盡皆變色。柳大洪道:“大夥兒沖殺出去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成!外面官兵很多,大炮更加厲害。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。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,這才混出去。”群豪齊稱妙計。

韋小寶回過身來,向公主說了,公主點點頭,對阿濟赤道:“傳二十名軍士進來。”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,只是鋼刀格在頸中,哪敢違抗,只得傳出號令。

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,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,立即拳打腳踢、肘撞指戳,將二十人打倒在地。第二次叫進十五名,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,五十名軍士盡數打倒後,剝下衣衫,群豪換在自己身上。連公主也都換上了。

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眾人更換衣衫,卻不見雙兒,忙問曾柔。曾柔道:“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麽久不回來,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,又沒半點消息,好生放心不下,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。”沐劍屏道:“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,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?”韋小寶皺起了眉頭,好生記掛,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,當能護得雙兒周全,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,倘若眾人逃走之後,他二人卻又回來,剛好大炮轟到,豈不糟糕?微一凝思,對錢老本道:“錢大哥,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,還沒回來,須得在這裏多做記號,好讓他們見到之後,立即離去。”

錢老本答應了,時勢緊迫,便拔出短刀,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戳了兩刀,割下衣衫,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,在各處門上寫下“快逃”兩個大血字。一連寫了八道門戶,各人換衣也已完畢。

韋小寶帶領眾人,到馬廄牽了坐騎。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,擡了公主的翟轎,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,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遭封,或手腳受縛,都留在伯爵府中。

韋小寶仍坐在公主轎中,出府之後,嘆了口氣,心想:“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門房、馬夫、廚子、親兵、男女仆役,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,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,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。”又想:“那日在五臺山大家假扮喇嘛,救了老皇爺的性命,今天用的仍是這條計策。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,先救老皇爺,再救小桂子,倒大大的有用。”

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同外,但見官兵來去巡邏,戒備森嚴之極,但大炮排在何處,一時卻瞧不到。

韋小寶身離險地,籲一口長氣,眼見師父和眾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,甚感喜慰,對趙齊賢道:“這阿統領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你去把他押在牢裏,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,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。”趙齊賢答應了。韋小寶又道:“這人是欽犯,皇上恨他入骨,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。你跟眾兄弟說,大家小心些,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。”趙齊賢接了號令,帶領四十名禦前侍衛,押著阿濟赤而去。阿濟赤陷身天牢,此後何時得脫,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。

群豪默不作聲,只往僻靜處行去。走出裏許,韋小寶舍轎乘馬。陳近南問他:“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,後來怎樣了?”韋小寶道:“他們三個……”

突然間只聽得砰、砰、砰響聲大作,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彌漫,遠遠望去,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。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,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,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,高達十餘丈。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,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。眾人相顧駭然,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,倘若遲走片刻,哪裏還有命在?

柳大洪罵道:“他奶奶的,這麽驚天動地的……”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,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。遠望伯爵府,但見火光一暗,跟著火焰上沖雲霄,燒得半邊天都紅了。

韋小寶心想:“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,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,西洋鏡立刻拆穿。”對陳近南道:“師父,咱們得趕緊出城。等到訊息一傳開,城門口盤查嚴密,就不容易出去了。”陳近南道:“不錯,這就走吧。”公主當即躍出轎來。

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:“你先回宮去,等得事情平靜之後,我便來接你。”公主又驚又怒,喝道:“你說什麽?”韋小寶又說了一遍。公主叫道:“你過橋抽板,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麽?”韋小寶道:“不,不是……”一言未畢,啪的一聲,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。

群豪盡皆愕然。適才炮火震撼天地,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,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為飛灰,絕無逃生之機,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,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,突然見公主出手便打,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,更有人出言呼叱。

公主大哭大叫:“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,我才聽你的話,把你從皇宮裏帶出來,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,你……你這臭賊,你想抵賴,咱們可不能算完。我肚子裏……”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,當眾說出醜事,忙道:“好,好!你跟我去就是。大家出城再說。”公主破涕為笑,翻身上馬。

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。韋小寶叫道:“奉皇上密旨,出城追拿反賊,快快開城。”驍騎營、護軍營、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禦林軍親兵。在北京城裏橫沖直撞,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。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,哪敢違拗?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,城裏確是出了大事,當即打開城門。

眾人出得城來,向東疾馳。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,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、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。陳近南讚道:“小寶,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,很不老實,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,居然能以義氣為重,不貪圖富貴而出賣朋友,委實難得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別的朋友也還罷了,大義滅師的事,卻萬萬做不得。”陳近南道:“什麽叫做‘別的朋友也還罷了’?只要是朋友,那就誰也不能出賣。‘大義滅師’這四字,也用得不對。”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“弟子沒學問,說錯了話,師父別怪。”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,甚是快樂,經過今日這一番,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,不由得心下黯然。

陳近南道:“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,過不了半天,韃子就知道了。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,一到前面鎮上,這就買衣服改裝吧。”

眾人向東馳出二十餘裏,來到一座市鎮,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。陳近南於行軍打仗、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,於這類日常小事,一時卻感束手無策,見無處買衣更換,便道:“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,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。”

一行人穿過市鎮,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,高墻朱門,屋宇宏偉。韋小寶心念一動,說道:“師父,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吧。”陳近南遲疑道:“只怕他們不肯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是官兵啊。官兵不吃大戶、著大戶,卻又去吃誰的、著誰的?”跳下馬來,提起門上銅環,當當亂敲。

男仆出來開門,眾人一擁而入,見人便剝衣服。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,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,連叫:“眾位總爺休得動粗,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,請各位用了,再奉上盤纏使用……”一言未畢,已給人一把揪住,身上長袍、褲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。他嚇得大叫:“兄弟年紀老了,這調調兒可不行……”

群豪嘻嘻哈哈,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。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,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,只剝男人衣衫,卻不戲侮女眷,剝了男人衣衫之後,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,一哄而出,騎馬去了。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,相顧差愕。

群豪來到僻靜處,分別改裝。公主、沐劍屏、曾柔三人也換上了男裝。各人上馬又行。韋小寶只是記掛著雙兒,說道:“風大哥和我的一個小丫頭,不知在京裏怎樣了,我想請哪一位外省來的面生兄弟,回京去打聽打聽。”兩名來自廣西的天地會兄弟接令而去。

群豪見並無官兵追來,略覺放心。又行了一程,沐劍屏“啊”的一聲驚呼,跟著格格笑了起來。原來曾柔所騎的那匹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,險些濺在沐劍屏腳上。

行不多時,又有幾匹馬拉了稀屎,跟著玄貞道人所騎的那馬一聲嘶叫,跪倒在地,再也不肯起來。錢老本道:“道長,咱哥兒倆合騎一匹吧!”玄貞道:“好!”縱身上馬,坐在他身後。

韋小寶突然省覺,不由得大驚,叫道:“師父,報應,報應!這下可糟了。”陳近南問道:“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吳……吳應熊的鬼魂找上我啦。他恨我……恨我抓了他回去,又搶了他的……他的……”下面“老婆”二字,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來。

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,只因吳應熊一行人所騎的馬匹都給餵了大量巴豆,沿途不停地拉稀屎,跟著紛紛倒斃,這才沒法遠逃,給他擒回。倘若吳應熊那次逃去了雲南,皇帝當然殺他不得,追究起來,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馬匹下毒之故。現下輪到自己逃跑,一匹匹馬也這般瀉肚倒斃,卻不是吳應熊的鬼魂作怪是什麽?何況自己帶了他的妻子同逃,吳應熊做鬼之後,一個“額駙鬼”頭上還戴一頂碧綠翡翠頂子的一品大綠帽,定然心中不甘。他越想越怕,不由得身子發顫,只聽得幾聲嘶鳴,又有兩匹馬倒將下來。

陳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對,忙問端詳。韋小寶說了當日捉拿吳應熊的情形,顫聲道:“吳應熊陰魂不散,今日報仇來啦。這……這……”公主怒道:“吳應熊這小子,活著的時候是窩囊廢,死了之後也是個膿包鬼,你怕他幹嗎?”陳近南皺眉道:“青天白日的,哪有什麽鬼了?那日你毒了吳應熊的馬匹,韃子皇帝知不知道?”韋小寶道:“知道的,他還讚我是福將呢。”陳近南點頭道:“是了。韃子皇帝即以福將之道,還治福將之身。他怕你逃走,早就派人給你的馬匹餵了巴豆。”

韋小寶立時省悟,連說:“對,對。那日拿到吳應熊,小皇帝十分開心,賞了個把總給我的馬夫頭兒做,派他去兵部車駕司辦事。這一次定是叫他來毒我的馬兒。”

陳近南道:“是啊,他熟門熟路,每匹馬的性子都知道,要下毒自然百發百中。”韋小寶怒道:“下次抓到了這馬夫把總,這裏許多爛屎,都塞進他嘴裏去……”一言未畢,突覺胯下的坐騎向前一沖,跪了下去,韋小寶一躍而下,見那匹馬掙紮著要待站起,幾下掙紮,卻連後腿也跪了下來。

陳近南道:“牲口都不中用了。須得到前面市集去買過。”柳大洪道:“一下子頭幾十匹馬可不容易。”陳近南道:“正是。大夥兒還是暫且分散吧。”

正說話間,忽然聽得來路上隱隱有馬蹄之聲。玄貞喜道:“是官兵追來了。咱們殺他個媽巴羔子的,正好搶馬。”陳近南叫道:“天地會的兄弟們伏在大路左首,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們伏在右首。等官兵到來,攻他個出其不意。啊喲,不對……”

但聽得蹄聲漸近,地面隱隱震動,追來的官兵少說也有一二千人,群豪不必問他這“啊喲,不對”四字是何用意,都不禁臉上變色。群豪只數十人,武功雖然不弱,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隊騎兵交鋒,敵軍重重疊疊圍上來,武功高的或能脫身,其餘大半勢必送命。

陳近南當機立斷,叫道:“官兵人數不少。咱們不能打硬仗,大家散入鄉村山林。”只說得這幾句話,蹄聲又近了些。放眼望去,來路上塵頭高揚,有如大片烏雲般湧來。

韋小寶大叫:“糟糕,糟糕!”發足便奔。公主叫道:“餵,你去哪裏?”緊緊跟來。韋小寶叫道:“你還是回宮去吧,跟著我沒好處。”公主罵道:“臭小桂子,你想逃走嗎?可沒這麽容易。”

註:

本回回目中,“紅雲傍日”指陪伴帝皇,“心隨碧草”指有遠行之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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